走出墓室,一股夹杂着松香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。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,尽管我的肺腑早已不会吐纳,但这久违的感觉,依旧让我沉寂的魂魄泛起一丝波澜。
皇陵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,松柏森然,石道幽深,远处隐约可见的巨大封土堆,属于先帝和历代君王。只是,这里的守卫比我记忆中森严了十倍不止。
我目光所及之处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他们穿的不是禁军的金甲,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玄色软甲,上面铭刻着银色的符文,在月光下隐隐流动。这些士兵的气息也与寻常军士不同,他们气血内敛,眼神锐利,站姿如松,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。
更让我心惊的是,我能“看”到他们体内流淌的力量。那不是纯粹的内力,而是一种驳杂但更具爆发力的能量。这绝不是大夏王朝原有的练兵之法。
八年,这支军队已经脱胎换骨。
李德福在我身侧半步之外,安静地引路,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审视。他走路悄无声息,像个真正的鬼魅。
“这是陛下的‘暗卫’,”他似乎猜到了我的疑问,主动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,“只听命于陛下一人,负责守卫皇城内外一切机要之地。”
我没有作声。天子亲军,自古有之,但规模如此庞大,战力如此精锐,已经超出了“护卫”的范畴。这更像是一支随时可以接管一切的利刃。那个小丫头,手段比我想象的要狠辣得多。
陵墓外,备好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,由四匹同样毛色乌黑、没有一丝杂毛的骏马拉着。这些马的眼瞳,在夜色中竟泛着淡淡的红光,口鼻间喷出的不是白气,而是若有若无的黑雾。
“幽影驹,”李德福为我拉开车帘,“以特殊秘法喂养,日行三千里,可踏水而行,翻山越岭如履平地。”
我踏上马车,车厢内异常宽敞,铺着厚厚的黑貂绒毯,角落的香炉里燃着安魂香。车厢壁上,挂着一幅地图。
大夏王朝全舆图。
我的目光瞬间被地图的北方吸引。在那里,我熟悉的北境防线,从黑风口到雁门关,再到山海卫,那条我用十年青春和无数将士的鲜血铸就的钢铁防线,如今被一大片触目惊心的、用朱砂标记的“红色”所侵蚀。
这片红**域的边缘,犬牙交错,极不规则,仿佛一块正在溃烂的伤疤,而它的中心,则用浓墨写着一个字——“墟”。
李德福也上了车,坐在我的对面。马车缓缓开动,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。
“王爷,这便是如今的北境。”他指着地图,语气沉重,“八年前您战死之后,大皇子与三皇子为争军权,内耗不断,致使北境防线处处掣肘。七年前,陛下登基,尚未完全掌控朝局,‘墟’便出现了。”
“‘墟’,到底是什么?”我盯着那个字,仿佛能从中嗅到血腥味。
“没人知道,”李德福摇了摇头,“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块‘死地’。最初只在蛮族草原的中心,方圆不过百里。草木枯萎,生灵绝迹。所有进入其中的斥候,都有去无回。蛮族以为是天神降下的惩罚,举族迁徙。可没想到,‘墟’的范围,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扩张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更可怕的是,从‘墟’里面,会走出一些东西。一些……怪物。它们形态各异,残忍嗜杀,寻常刀剑难伤。蛮族最先遭殃,残部为了生存,只能不断冲击我们的边关。三年前,‘墟’彻底吞噬了整个蛮族草原,开始侵蚀我们的国土。您看到的这片红色,就是被‘墟’污染的土地。”
我沉默地看着地图,心中掀起滔天巨浪。
怪物?死地?
这不是战争,这是天灾!
“那些怪物,与蛮族勾结了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李德福的回答模棱两可,“一部分蛮族投靠了‘墟’,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邪恶的力量,变得比以往更强大,成为了怪物的仆从军。另一部分,则在向我们求援。”
我冷笑一声:“求援?当年在黑风口屠戮我镇北玄甲的,不就是他们?”
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王爷,如今我们共同的敌人,是‘墟’。”
马车一路疾驰,穿过了寂静的京城街道。八年过去,京城似乎比我记忆中更繁华,也更萧条。主干道两侧的商铺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但在那些幽深的小巷里,我却能感受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死寂。繁华之下,是巨大的阴影。
马车没有走皇宫正门,而是从一处侧门悄然驶入,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前。
未央宫。
这里曾是先帝处理政务的书房,也是我小时候经常陪皇子们读书的地方。只是如今,宫殿外的守卫换成了清一色的女官,她们身着银色劲装,腰佩软剑,眼神比那些“暗卫”更加冰冷,如同没有感情的雕像。
“陛下在里面等您。”李德福将我引至殿门前,便停下了脚步,躬身退到一旁。
我推开厚重的殿门,一股混杂着龙涎香和书墨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。
殿内,空无一人。只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,摆放在正中央。书案上堆满了奏折,一座小山似的。
而在那“山”后,我看到了她。
她身穿一袭玄色龙袍,金线绣着九条张牙舞爪的真龙,长发以一顶紫金冠束起,没有多余的珠翠,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。
她变了。
不再是那个梳着双丫髻、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小丫头。她的脸庞依旧清丽,但眉宇间褪去了所有的稚气,只剩下属于帝王的深沉与锐利。她的眼神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平静无波,却能吞噬一切。
此刻,她正低头批阅着奏折,朱笔在纸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,或者说,她根本不在意。
我在殿中站了足足一刻钟,她便批了足足一刻钟的奏折。
她在给我下马威。
用这种方式告诉我,如今的她,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守护的妹妹,而是主宰我、主宰整个大夏命运的君王。
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,但很快又被我压了下去。和一个小丫头置气,没有意义。更何况,我有求于她。
“草民林渊,见过陛下。”我没有下跪,只是微微拱手。我已是死人,不受君臣之礼的束缚。
她手中的朱笔终于停下,缓缓抬起头。
目光交汇的瞬间,我看到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有怀念,有悲伤,有决绝,但最终,都归于一片深邃的冰冷。
“林渊,”她开口,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,“你没死,就不再是草民。这身镇北王的蟒袍,朕还给你留着。”
“陛下唤我前来,只为叙旧?”我开门见山,从怀中拿出那个装着狼牙的木盒,放在了书案上,“我想知道,它是在哪里被发现的。苏轻雪,是生是死。”
云曦的目光落在木盒上,沉默了片刻。
“回答朕一个问题。”她没有理会我的质问,反而提出了自己的条件,“北境的局势,李德福都告诉你了。此战,你可有把握?”
“没有把握。”我回答得斩钉截铁,“我对‘墟’一无所知,对那些怪物一无所知,对大夏这八年来的**、将领能力、后勤储备,同样一无所知。信息全无,谈何把握?陛下若是想找一个必胜的将军,那你找错了人。”
“朕找的不是必胜的将军,”云曦站起身,绕过书案,一步步向我走来。龙袍拖曳在地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,每一步,都仿佛踏在我的心跳上——如果我还有心跳的话,“朕找的是林渊。”
她走到我面前,停下脚步。我们离得很近,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。她比我记忆中高了不少,已经到了我的下颌处。
“朕知道,你对朕有怨气,”她仰头看着我,眼神锐利如刀,“怨朕用卑劣的手段逼你就范,怨朕拿你最在乎的人作为***。但是林渊,你必须明白,如今的朕,是大夏的女帝。为了这个国家,朕可以不择手段。别说利用一个死人,就算是让朕背负千古骂名,永堕地狱,朕也在所不惜!”
她的话,掷地有声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无比陌生。
“所以,轻雪的下落,只是你用来交换我出征的条件?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是。”她承认得坦然无比,“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,只有等价交换。你要她的消息,就要拿出相应的价值。替朕,踏平北境,荡尽妖邪。事成之后,朕会告诉你一切。”
“如果我拒绝呢?”
“你不会。”云曦的嘴角,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自信的弧度,“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,只有朕,能调动整个天下的力量去寻找她。你一个人,一个连阳光都无法触碰的‘活死人’,又能做什么?”
她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针一样,扎在我的要害上。
是啊,我能做什么?我甚至连走出这座皇宫都做不到。我的这具身体,全靠她用龙气维持着。她随时可以收回这股力量,让我重新变回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我输了,从被唤醒的那一刻起,就输得一败涂地。
“好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“我答应你。但你要先告诉我,狼牙是在哪里发现的。”
这是我的底线。我需要一个方向,一个能支撑我打赢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的希望。
云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在衡量利弊。最终,她点了点头。
“跟我来。”
她转身,走向书案后方的一面墙壁。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《万里江山图》。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在画卷的某个位置轻轻一按,墙壁上发出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,整面墙缓缓向两侧移开,露出一个幽深的密室。
密室中央,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沙盘。那不是普通的沙盘,而是用某种奇异的晶石构成,上面流光溢彩,精准地模拟着整个北境的地形。
而沙盘的北方,那片代表着“墟”的区域,则是一片不断***、翻滚的黑暗,仿佛一个活物,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。
“这是‘窥天镜’的投影,”云曦指着沙盘,“大夏的镇国神器之一,可以监察方圆万里。我们关于‘墟’的大部分信息,都来源于此。”
她的手指,点向那片黑暗的边缘地带,一个微弱的红点在那里闪烁。
“半个月前,‘窥天镜’在这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‘墟’的、微弱的生命气息。朕派了一队‘暗卫’死士潜入,最终,他们只带回了这枚狼牙。那队人,全军覆没。”
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红点。那里,距离黑风口不足三百里。
轻雪……她真的在北境。
就在我心神激荡之际,云曦接下来的话,却让我如坠冰窟。
“林渊,朕复活你,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将才。”她凝视着沙盘上那片***的黑暗,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,“更是因为,我们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秘密。”
她抬起手,一缕微弱的、纯金色的龙气,从她指尖逸散而出,注入了沙盘之中。
沙盘上的景象瞬间变幻,那片黑暗的“墟”被无限放大,无数扭曲的黑影在其中挣扎、咆哮,仿佛地狱降临。
“‘墟’,并非在无意识地扩张。”云曦的声音,如同来自九幽,“它像一头有智慧的巨兽,在捕食,在寻找。它在寻找某种能让它变得更完整、更强大的东西。”
“它在找什么?”我下意识地问道。
云曦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它在找……你的另一半魂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