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，天刚蒙蒙亮。
赵岚就起床了，她的眼睛红肿，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她走进厨房，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。
三份。
小米粥，煎蛋，还有几根油条。
她把三副碗筷摆在餐桌上。
其中一副，放在了江念常坐的那个位置。
江国强也起来了，默默地洗漱完，坐在餐桌旁。
两人谁也没有说话，只是沉默地吃着。
谁也没有去碰给江念准备的那一份。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，将那份孤零零的早餐笼罩其中。
江念飘在一旁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是虚伪吗？
还是迟来的愧疚？
可人死不能复生，现在做这些，又有什么意义。
吃完早饭，他们去了殡仪馆。
手续办得很快。
江国强付了钱，赵岚去认领遗体。
当工作人员拉开冷柜的瞬间，江念看到赵岚的身体僵住了。
那张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脸，是江念自己都不忍心再看的噩梦。
赵岚却死死地盯着。
她的嘴唇哆嗦着，伸出手，似乎想去触摸那张脸。
可她的手，在半空中停住了。
最终，她只是用指尖，轻轻碰了碰江念冰冷的手。
“是我女儿。”
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。
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：“家属要不要再看看，整理一下遗容？”
“不用了。”赵岚猛地转身，快步走了出去。
“就这样吧。”
江国-强-在外面等着，看到她出来，迎了上去。
“怎么样？”
“是念念。”赵岚低着头，“我们……我们不要瞻仰遗体了，也别办告别仪式了。”
江国强沉默了一下，说：“好。”
江念跟在他们身后，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。
看啊。
他们甚至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。
他们嫌她死得太难看，给他们丢脸了。
火化的过程很漫长。
江国强和赵岚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，像两尊雕塑。
期间，有亲戚打来电话，应该是从别处听说了消息。
赵岚接了，还是那套说辞。
“嗯，是。”
“不用过来了，我们处理好了。”
“没什么事，人各有命。”
挂了电话，她看着走廊尽头的窗外，眼神空洞。
江念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。
在她印象里，赵岚永远是精神抖擞的，永远是战斗格满格的。
她会因为菜市场的小贩缺斤短两而吵上半天。
会因为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而上门理论。
也会因为江念的一次失误，而用尽全世界最刻薄的语言来羞辱她。
可现在，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。
“你后悔吗？”江国强忽然开口，声音干涩。
赵岚身体一震，没有回头。
“后悔什么？”
“后悔……生下她。”江国强说。
这是赵岚经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江念也想知道答案。
赵岚沉默了很久很久，久到江念以为她不会回答了。
“不后悔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像叹息。
“我后悔……没能让她好好活着。”
江国强没再说话，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。
江念愣在原地。
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？
没能让她好好活着？
难道把她逼死，就是让她好好活着的方式吗？
骨灰取出来了。
一个小小的、沉甸甸的盒子。
江国强接过来，紧紧抱在怀里。
那个小盒子，就是江念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。
他们没有回家，而是直接开车去了江边。
风很大，吹得江面泛起层层涟漪。
“就这里吧。”赵岚说。
江国强打开骨灰盒。
白色的、灰色的粉末，混杂着一些细小的碎骨。
赵岚伸出手，抓了一把。
然后，她迎着风，将手扬起。
骨灰瞬间被风吹散，飘向远方，一些落入江中，一些不知去向。
“念念，”赵岚对着空无一人的江面，轻声说，“去你想去的地方吧。”
“别再回来了。”
“忘了我们。”
江国强也抓起一把骨灰，撒入风中。
他的动作很慢，很沉重。
很快，那个小小的盒子就空了。
江念的灵魂，随着那些粉末，在空中飘荡。
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变得轻盈了。
是不是……她也该走了？
去投胎，或者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。
可她不甘心。
她不明白。
如果他们真的有一丝丝的爱，为什么在她活着的时候，从不肯表露？
如果他们没有爱，那现在这副悲痛的样子，又是演给谁看？
演给这江，这风，还是演给已经死去的她？
他们开车回家。
一路上，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。
回到家，赵岚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走进江念的房间。
她拿出一个大大的行李箱，开始收拾江念的东西。
那些画稿，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好，放进一个文件袋里。
那些衣服，一件件叠好，放进箱子。
还有书桌上那些小摆件，床头的玩偶，柜子里的相册……
所有属于江念的东西，都被她一点一点地收进行李箱。
江念就飘在一旁看着。
她以为，赵-岚-会把这些东西都扔掉。
就像她以前扔掉她的“垃圾”一样。
但赵岚没有。
她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，然后，推进了床底下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靠着床沿，缓缓地坐到了地上。
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，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她就那么坐着，一动不动。
突然，门铃响了。
江国强去开了门。
门外站着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，是住在对门的王阿姨。
王阿姨是个大嘴巴，也是赵岚多年的“攀比”对手。
“哎哟，国强，我刚听说……念念她……这是真的吗？”王阿姨一脸关切，眼神却在屋里乱瞟。
江国强面无表情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哎呀，这孩子，怎么这么想不开啊！”王阿姨拔高了音调，“年轻人，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？听说工作不顺心？我们家林薇前阵子也说压力大，我还劝她呢……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，赵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。
“谁说她是想不开？”
赵岚的声音冰冷，像淬了毒的刀子。
王阿姨愣住了。
“不是……不是说……”
“是车祸。”赵岚走到门口，挡在江国强身前，像一头护崽的母狮。
“意外事故，警察已经定论了。”
“哦，哦，这样啊……”王阿姨有些尴尬，“那……那你们也节哀。念念这孩子，虽然成绩不怎么样，人还是……”
“我们家念念很好。”赵岚打断了她。
“她只是不喜欢读书，但她画画画得很好。她很善良，也很努力。”
赵岚的每一个字，都清晰地传到江念的耳中。
江念彻底呆住了。
这……这是赵岚说的话吗？
那个把她的画稿撕掉，骂她不务正业的赵岚？
那个说她一无是处，活着就是浪费粮食的赵岚？
王阿姨被怼得哑口无言，讪讪地笑了笑。
“是是是，你们别太难过了。”
“我们不难过。”赵岚直视着她，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我女儿，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。”
“她自由了。”
说完，她“砰”地一声，关上了门。
巨大的关门声，像一个耳光，狠狠地扇在江念的灵魂上。
